第二名是最大的失敗者，嗎？

2024年的總決賽并沒有掀起太多波瀾：凱爾特人連下三場之后，捧起總冠軍就只剩下了時間問題。即便獨行俠轟出一場38分的大勝，也并沒有改變比賽戰局，第五場和第一場一樣，18分的分差，獨行俠并沒有太多還手的機會。

和往年一樣，當塵埃落定，一方痛飲香檳之時，也是最后一個輸家被批斗之日。每一年的總亞軍往往如此，人們愿意在比賽背后，去按圖索驥，責難失敗者的點滴分毫。不外乎是：當家球星弱點盡顯，關鍵場合強度不夠；二號球星完全迷失，難以支持；主教練臨場手足無措被對方完爆，以及總結：這支球隊的建隊，完全夠不上拿到總冠軍。

在事實面前，以上，全都說得通。每一年的NBA本來就是贏家全拿，29家一起輸的游戲。只不過之前的28支球隊已經被批判過了，現在輪到總亞軍了。

但，對于2023-24賽季的獨行俠來說，這一年，真的失敗嗎？

總決賽已然成為過去式，兩場7分，兩場18分的分差，獨行俠實際上將比賽拖入關鍵時刻的機會并不多，所以比賽并不精彩。一般來說，這通常是一方實力過于強大的體現。這支凱爾特人隊的確太過雄厚，整個季后賽一共也就輸了三場，獨行俠的敗局也算不上太難看。當然，實力上的差距，和比賽風格被完克，這兩點也并不矛盾。

如果以這支球隊的定位來說，西部第五符合預期，連贏兩輪已經是莫大驚喜，打總決賽，確實不太夠了。

畢竟在這賽季開始之前，爽約季后賽的他們，原本只打算沖擊第二輪而已。

比起以往，獨行俠新的管理層更機械般精確且不帶感情，敢于迅速糾正自己決定更是一個優秀管理層的最優秀品質。上賽季用不明白的伍德合同到期后被放棄，與隊友磨合不佳的麥基更是被直接裁掉；兩年前最出色的引援布洛克被甩掉，送出去簽換來了格蘭特-威廉姆斯，選秀大會上精準騰挪，順勢送掉貝爾坦斯的同時，補入了原計劃擔任主力輪換中鋒的霍爾姆斯，選中心儀樂透秀萊弗利，順便還賺來一個末段首輪選擇足尺寸鋒線普羅斯珀，簽回歐文，續約約什-格林和鮑威爾，簽回小庫里，底薪補充艾克薩姆和小德里克-瓊斯，一套新陣容就整備完成了。

是的，這一年原本是蟄伏的一年，是過渡的一年。球隊依然有許多問題亟待解決：伍德離隊后的17分誰來補上；孱弱的中鋒依然不讓人放心，東歐之外的第三持球手誰堪大用，鋒線的厚度放眼西部完全不夠打……

對達拉斯人來說，這一年的基調，就寫在兩個新秀的名字上：Lively和Prosper，繁榮興旺，積極向上。在東歐的基礎上，尋找適配他們的陣容和戰術打法，然后一點點砌磚筑墻。

其實，就連球隊自己，都沒有那么遠大的信心——2年前，他們連克爵士和太陽，一路殺進西部決賽，最后5場不敵最終冠軍勇士，實現了2011年以來第一次首輪的突破；但反過來說，2022年的獨行俠，多少也有些預料之外的運氣因素：東契奇傷停的三場，布倫森扛著球隊實現領先，爵士雙星矛盾加劇；第二輪的太陽，又在過于托大的情況下，遭到了突發流感的沉重一擊。那支獨行俠走到了很遠的地方，但那支球隊，也不太能走更遠了。

短短的兩年，發生了許多的變化，布倫森的自由身離隊顯然削弱了球隊的實力，而接下來的所有修補，都是由此而來的連鎖反應。管理層的果斷一次次力挽狂瀾，歐文的交易更是一筆漂亮的抄底，于是，當全新的獨行俠在2024年走進季后賽，我們很容易地發現，這和兩年前已經完全不是同一支球隊了——兩支隊伍出場時間排在前八的輪換，只剩下了第一的東契奇，和第八的克萊伯。

事實上，獨行俠的2024賽季也并非一路順暢，格蘭特-威廉姆斯的蜜月期迅速降溫，他的健談反而成了令隊友不適的負擔。而在接二連三的小傷小病之間，基德選擇性戰略放棄，導致球隊屢屢遭遇大比分慘敗，更是讓球隊時常飽受指摘。換句話說，這支球隊的打法和策略太功利了：他們會快速判斷這場比賽的走向來決定怎么打這場球，很少與對方從開局肉搏到底，在跌跌撞撞之間，球隊的戰績始終在西部第六到第八之間徘徊，時時刻刻讓人提心吊膽。

而上半賽季的這支球隊，和全明星之后蓬勃發展猛踩油門的獨行俠，簡直就是兩支球隊。

當然，球隊也有不少可喜支出，而且都是預料之外的——

基德在第一場季前賽就讓萊弗利和普羅斯珀一起首發，然后把萊弗利留到了賽季開始階段；誠然，紀律性欠佳的霍爾姆斯依然無法滿足基德的需求，但19歲的萊弗利簡直給整座城市注入了活力，沒有人能想到，這個在夏季聯賽還無法與成年人對抗的小伙子，能在NBA的職業賽場上獨當一面。也沒有人想得到，被趕著上了首發的小瓊斯，會成為三號位上的希望。

顧問林賽私心簽下的愛將艾克薩姆，也在前半賽季完美展現了天才控衛的原始模樣，他幾乎就是東歐身邊最完美的后場輔助。當然，人員的匱乏依然存在，獨行俠依然是一支徘徊在西部季后賽邊緣的球隊，眼下的表現，只是符合預期而已。

但當交易截止日NBA日報到來的時候，獨行俠管理層展現了無可匹敵的兇悍以及最激進的冒險精神：總經理尼科-哈里森果斷送出了無法融入的霍爾姆斯和格威，兩筆交易分別搭上首輪，拿到了完美適配球隊風格的PJ-華盛頓和加福德。即便這兩人幾乎從未在強隊經過高質量系列賽的檢驗，但對獨行俠來說，目標只有一個，盡可能收集一切天賦，盡可能增加陣容厚度。

事實證明，收效比想象中還要好得多，加福德的近筐終結和護筐完美填補萊弗利剩余的時間；華盛頓則是成為了球隊的主力四號位：一個穩定的投射點和有一點持球進攻的終結點；當華盛頓和小瓊斯在鋒線上互換，當48分鐘都有一個屹立籃下的扣籃怪獸的時候，這支獨行俠才真正讓人看到季后賽的競爭力，一波18戰16勝，獨行俠鎖定西部前六，大踏步向遠方進發。

毫無疑問，下半賽季的獨行俠是現象級的，也是能打勝仗的。即便他們的位置依然處于劣勢，在整個季后賽四輪下來都沒有主場優勢，但運氣卻剛剛好給了他們些許助力：倫納德的傷病，讓三年來第一次快船成了人手不足的一方；雷霆的內線薄弱和森林狼的鋒線疲軟都出現了對達拉斯人有利的時刻，而剛好，無論陣容還是主教練經驗，獨行俠都占據了上風。相比兩年前，這一次的達拉斯“剛剛好”遇到了能與之一戰的對手，于是他們就真的在一個又一個不可能之間，走到最后的大舞臺上。

這當然需要一點運氣，甚至如果對手不是綠衫軍，可能還有更多的一戰之力。但在NBA的世界里，運氣是實力的一部分，也永遠不等于實力本身。獨行俠能走到這里，就證明了他們是2024年西部最好的球隊，東契奇就證明了他應該拿到西決MVP獎杯，無可爭議，也無需倒推假設。

那么，總決賽打完，還欠缺什么呢？

一個更懂得技戰術打法，更能臨場發揮的主教練？

恐怕不是。

接手三年，一次西決，一次總決，基德在戰績上無可挑剔。比起他的老師卡萊爾，基德在戰術豐富度和臨場上都有不足，但他有其他人都沒有的優點：東歐的心悅誠服。

歐文說他是因為基德才愿意來的達拉斯，因為基德是他的畢生偶像；而東契奇，他知道基德會給他最大的自由度。

的確，場邊這個戴著眼鏡的光頭，看起來好像全然不懂得如何及時調整，不懂得應該派上合適的人選，也不懂得把隊內的天賦球員物盡其用。他的戰術似乎只有把球交給東契奇，然后其他球員四散展開等著接球投三分，中鋒跟進吃餅；他執教的比賽，東契奇總是氣喘吁吁筋疲力盡，歐文總是沒能拿到足夠的球權，角色球員總是出現這樣那樣的低級失誤。

但至少有一件事是對的，基德曾經說過：我能做的，就是把現階段最適合放在場上的球員放上去，我不會關心他們的合同和江湖地位，我只要他們上去贏球。

他的確是這么說的，也是這么做的。的確，這種純戰術的考量，讓球隊失去了續約布倫森的主動，也讓許多換來的球員沒能得到和身價匹配的表現機會，但也正是因為這種不拘一格，獨行俠能看到一個19歲打總決賽的中鋒，能有底薪的小瓊斯打場均33分鐘；在交易截止日之后，基德果斷棄用了一度委以重任的小哈達威，而在和芬奇以及戴格諾特的臨場博弈中，他都是更勝一籌的一方。

甚至，即便多次被證明是誤讀，他也依然堅持用自己的方式，去無條件力挺麾下的球員：說歐文是“1B”，他想表達歐文本身的定位是二當家，但關鍵時刻站了出來，做到了核心應該做到的事情；總決賽說東契奇“像個靶子被瞄著打”，是他想要替東契奇解釋，在打了陣痛針之后，東契奇的移動速度大幅下降，對方知道他打了針所以瞄著他打，但東契奇真的盡力了。

他也許算不上什么戰術大師，但他能把更衣室梳理得擰成一股繩，那他一定是一個很好很好的教練。

歐文的角色是什么？

是在東契奇身邊，讓他愿意交出球權，也接受他能完成高質量單打的存在。這個角色也許是兩年前的布倫森，是一年前的丁威迪，也可以是現在這個，不爭不搶但在關鍵時刻能挺身而出的歐文。

的確，四輪季后賽起伏極大的歐文，場均得分分別是26.5分、15.7分、27分和19.8分，他從來都不是一個絕對穩定的輸出點，但至少對達拉斯來說，在4000萬的檔次上，再也不到另一個有本事，還愿意低調的輔助者了。

所以最終的焦點，還是會回到東契奇身上。

總決賽場均29.2分，還算失常嗎？

對東契奇來說，是的，他失常了：他只投出了45中11的三分球，他在5場比賽里出現了23次失誤；

還有更可怕的：第一場總決賽，他全場只有1次助攻。

他被對方狠狠地抓住了死穴。

一年前的常規賽上，凱爾特人主帥馬祖拉說過，東契奇最喜歡讓比賽進入流暢的節奏，他可以任意地持球完成天馬行空的動作。而我們要做的，就是不讓比賽進入他的流暢節奏，盡可能切碎它。

如果你有印象的話，每一次打凱爾特人，東契奇總會陷入到極度不適的防守包圍圈，進而情緒焦躁，還伴隨著跟裁判、對手甚至是隊友的較勁。

東契奇自己說，他和裁判的爭執，其實都是對自己的不滿意，明明可以做到更好，但是因為沒做好，就會懊喪，進而產生負面的情緒。

而對手在做的，就是誘發他的焦慮和急躁。

如果僅以球場上的能力，東契奇已經無需描述，他是當今聯盟中最頂級的得分手和最具想象力的傳球手，在進攻端他近乎完美，沒有多少提升的空間。他可以迅速尋找到對方防線的破綻，然后在最短的時間里找到最合適的進攻選擇，25歲的東契奇，就是最完美的進攻武器。

打快樂籃球的東契奇，是全聯盟里最無敵的存在。

這句話，是波波維奇、科爾以及卡萊爾和基德的共識。

和很多人不一樣的是，東契奇是真的熱愛籃球，享受籃球給予的快樂。即便他場均消耗40多分鐘，拼到膝蓋滲血，他依然會在每一個贏球的晚上，跟身邊所有的人分享籃球帶來的喜悅。

而另一方面，東契奇又有著控球后衛的本能，也就是說，在他的內心深處，他依然愿意去穿針引線，每個球都去尋找最好機會的隊友，送出一次精妙助攻。于是我們在西決、在總決賽的賽場上，會看到東契奇仍然在試圖用一些雜耍般的動作找尋隊友，這并非炫技，而是他真的一直在觀察隊友的位置，他自己說，助攻比他自己得分要快樂得多。

但一個黑色幽默且殘忍的事實在于：即便放眼全聯盟，東契奇依然是最最好的得分手，而他的隊友們，往往無法保證把握住這次空位跳投或者上籃的機會。與其說是對隊友的不滿，不如說綠衫軍或者其他對手們，放大了東契奇在傳球之后沒能完成得分，不如自己直接處理的懊喪。本質上，東契奇并不是一個以得分為第一選擇的攻擊手，他的焦慮和掙扎，也恰恰源自于此。而他歷史級的持球時間，原本就是在閱讀防守，找到更好的傳球機會，但在其他人看來，卻不如快一點自己單打解決。

如同我們看到的，東契奇有著一號位的絕對身體優勢，即便最頂級的防守者，也無法輕易把他的得分限制在30分以內。但東契奇的體能又不是最頂級的，如果他被迫一直持球單打，那么體能瓶頸會隨時出現。當總決賽上的凱爾特人用頻繁的外線換防來消耗東契奇，用持續性的點名單打來耗費東契奇體能，再去切斷他的傳球路線，迫使他只能自己單干，那么東契奇也不再是無敵的了。

是的，一切又回到了一個暫時無解的閉環：東契奇此時真正的問題，更在于如何保存實力，不必再帶著一身傷痕去面對季后賽的險惡斗爭；無論是早期的雙控三控還是引進歐文，都只是為了把球從他手里拿出來一陣子，讓他多休息休息。對于籃球的執著，和對于自己精益求精的要求，不一定總是試著自己去解決，也不一定總是在解決不了之后對自己懊喪。你已經是世界上最好的運動員了，你還可以試著讓自己壓力小一點，讓其他人也替你分擔一些了。

那么，我們可以回答最開始的問題了：獨行俠是最大的失敗者嗎？

顯然不是。東契奇、基德，以及這支球隊里許許多多不被在意不得志的平凡人們，證明了他們也可以沖出西部，去挑戰最后的總冠軍獎杯。在這之前，沒有人真正體會過失敗的刻骨銘心，只有輸過，才更加深切地感受要怎么去贏。不管是東契奇欽佩的喬丹、詹姆斯，他在達拉斯的前輩諾維茨基，還是對面的塔圖姆和布朗，都經歷過永遠無法忘卻的失敗，然后他們發憤努力，更上一層，成為了更好的球員。你只有輸過，只有被正面擊敗，才對對面的勝利者更加羨慕和渴望，你有了目標，才知道要成為什么樣的人。

而對東契奇來說，他的故事，其實有人曾經寫過。

有一個少年成名的超級天才后衛，在年輕時揮灑天賦，驚艷籃壇，他是全聯盟都羨慕的天才控衛，他是一個人就能改變比賽局勢的超級球星，每個人都渴望和他當隊友，但他從來都不是一個很容易被執教的球星。他曾經是MVP榜單的第二位，他曾經拿遍一陣一防，但直到生涯走到末年，他才知道自己在每個階段應該成為什么樣的人。

這個人替你走過所有的彎路，他也品嘗過勝利的滋味，他現在是你的主教練了，如果有什么想不通的，你可以讓他幫幫你。

你會成為比他更成功的球員，他會比你更樂意看到那一天的。

屬于達拉斯的壯麗奇偉的賽季結束了。收獲遠遠大于失敗，歐文絕殺后抬起的左手，加福德的怒吼，萊弗利的捶胸，華盛頓的叉手挑釁，還有基德胸口上別著萊弗利媽媽的42號徽章，以及一個真正成長了的東契奇，組成了這個全新的大家庭。

而在成為達拉斯小牛隊老板的第24個年頭之后，馬克-庫班即將隱退，不再處理這支球隊的籃球事務。

這位最為傳奇的老板，最大嘴巴，吃過最多罰單，也最敢愛敢恨，最特立獨行的存在，將一支魚腩球隊變成了21世紀最難以逾越的西部豪強之一，他把自己的偏愛都留給了諾維茨基和東契奇，為他們掃清了他認為的一切障礙，他也讓這支球隊有了獨一無二的口號：MFFL（Mavs Fan For Life），一生都是達拉斯球迷。

現在，他在這支球隊第三次打進總決賽之后，帶著驕傲的微笑，退場了。

而這支剛剛打進總決賽的球隊，仍在大刀闊斧地補強陣容：3年5000萬的克萊-湯普森，3年2700萬的納吉-馬紹爾，曾經在尼克斯被寄予厚望的格萊姆斯，他們替換掉了小哈達威、約什-格林以及轉投快船的小瓊斯，在新賽季來臨的時候，獨行俠有著更雄厚的陣容，去全力沖擊錯失的總冠軍獎杯。

留給東契奇和這支獨行俠彌補遺憾的機會，也許就在不遠的未來了。